这些年我写过的春节丨儿时的年夜饭,除夕中午的炝粉……
儿时的年夜饭(外二篇)
文丨王清铭
儿时的年夜饭,应该包括两个:我们的和神的年夜饭。现在回忆起来,有许多谐趣,足可解颐。
除夕那天下午,母亲很早烧好水,催促我们去洗澡。原本泥猴子一般的我们经水的冲洗,先在通红的脸上洋溢出喜气来。母亲则在灶前忙活年夜饭,那时各家生活都比较困难,一盆炒面一盆汤,就能盛出我们一年中最大的口福了。因为是过年,炒面里多搁了些油,肉片用的是瘦肉,那时不怕胆固醇过高,也没有瘦肉精,全家人围坐在一张笨重的桌子边,你一筷子我一汤匙,吃得不亦乐乎。
对我们呵斥惯了的父母一年难得一次的和蔼,脸上的笑意都能够拧下来。我们低头拨拉着饭,盼望着年夜饭赶紧结束,父母给我们压岁钱。
春节叫“年暝”,一年没日没夜地干活,年终了,等于到了日落而息的夜晚。除夕夜的那顿饭,有一个很有古早味的叫法——“围炉”。在很远的年代,天气冷,全家人一起围坐在白居易在诗中写的那种红泥小火炉边,一边吃年夜饭,一边围炉夜话,用炭火和亲情相互取暖。儿时吃年夜饭时已不用火炉了,全家围坐在一起,也像一个特大的炉子,饭热腾腾的,大家用亲情相互取暖。
那时的压岁钱一般是一块钱,压岁钱很少,但我们这些乡下的孩子命硬,有一元就足够了。母亲嘱咐我们好好保管,这钱是要给你们用来交学费的。我们骨嘟着嘴,父亲从几张零票中抽出一张,塞到我手里,说:这一毛拿去,你零花!那口气好像给我一张巨额支票一样。平时口袋里几乎就没有放过一分钱的我们有了零花钱,面额不大,但我们的感觉是穷人乍富,高兴得一蹦老高。
拿到压岁钱后,就各自穿新衣。耐不住性子的我们,还在旧年就穿起新衣服。新衣很阔大,父母预备着用这套新衣给我们过两三个春节的。套上郎当的衣裤走路,步履有点蹒跚。母亲帮我们捋起袖管和裤管,叮嘱我们:别乱跑,小心衣服绊倒。为了穿新衣,牺牲一点四处蹦跳的自由,也值。蚂蚱、兔子是当不成了,我们暂且规矩得像一条朴实敦厚的老*牛。
母亲忙着祭天仪式。她将早已置办好的祭品一一放在桌上,盆盆碟碟的,种类繁多,但都是家常的饭菜,比如炸豆腐、紫菜一类。鸡,每年除夕都要杀一只,大年初一炖鸡汤喝,不过现在整只鸡都摆放在桌子最前面的中心位置,母亲大概想让忙着到各家转的玉皇大帝能一眼看出来,拿起插在旁边的筷子,尝尝味道。煮熟的鸡头低垂着,母亲早已用篾片将它撑起来,显出一副曲项向天歌的模样。桌子后面摆两个酒杯,母亲拿出两毛钱让我们打来四两的劣质地瓜酒,预备给玉皇大帝喝的,也不管玉帝下凡出巡还要前呼后拥的侍从一大堆,两个酒杯,众神要轮流着喝,会不会喝醉?天上的神仙家里就不用围炉,不用给他们的孩子发压岁钱?……
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当时我们的疑问只有这些。但我们不敢说出来,祖母说过,头上三尺有神明,我们对神灵不敬的话,会被神灵听见的。祖母说,神灵是不能亵渎的。
酒杯旁边,放着一包劣质的香烟,香烟旁边是火柴,农们不管玉帝是否与时俱进也抽上香烟,一切都按照招待最最尊贵的客人办。祭天的时候,小孩子是不能随意走动的,特别不能到祭桌前,以免挡住神仙的去路。母亲燃了一炷香,表情虔诚肃穆,咕哝了几句听不出含义的话,不外乎是向神仙发出隆重的邀请。
下一道仪式,我们这里叫“呼神”,就是向神们说出心中的盼望来年实现的愿望,一般由祖母来。祖母跪在祭桌后面,低垂斑白的头,双手合十,叨叨咕咕了很长时间,把想到的愿望都说了,其中也包括我们能听话,好好读书,长大后考个状元什么的,文盲的她想不到科举制度取消好多年了。祖母念叨了那么多,也不管正在享受美食的神仙是否在听,听了能否记住。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它意味深长。打个比方,“呼神”仪式相当于签订新年计划,公证人就是天上众神。村里人通过祷告,明确了来年的生活目标,并从虚拟的神那里得到实现愿望的信心。
我觉得“呼神”这个词很有意思,神灵住在各自的家中,农人就把他们当做家里人一样“呼唤”。供品祭天之后,供桌转向屋内,然后就祭祖。老祖母祈祷时,念叨的那些名字,都是祖先,曾经的家庭成员。
老祖母“呼神”时总不忘一个环节,对天地神祇列祖列宗说一些感恩。对天地神灵感恩,也是对苦难生活的感恩。这种生活态度,我很多年都没有学会。
之后是跪拜天神,先是祖母,后是母亲,再就是我们这些小孩子。我们抑制住心头的激动,胡乱叩了许多响头。我们清楚,叩头后,就该我们放响亮的鞭炮了。
大米摄于福建省省级历史文化名村——盖尾镇前连村
除夕中午,那一碗全国独一无二的“裹粉”
文丨王清铭
老家过年习俗之一,就是除夕中午一定要吃一碗炝粉,这炝粉在福建仙游县的本地话里叫“裹粉”,其实我更喜欢把它写成“果粉”。乡下人过一年,就如种一棵树,到了除夕,这棵树的“果实”已经成熟,到“采摘”的时候了。
除夕中午吃“裹粉”,这习俗的来源不详,地方史书也没详细记载。传说明代嘉靖四十二年()除夕那天,倭寇突然侵犯仙游县城,大家只得把备好的菜一锅烩煮了,吃完马上逃难。此后为纪念那段苦难岁月,仙游县很多地方的百姓选择在除夕中午吃炝粉。
(莆仙独特的“白额春联”)
我们小时候过年是这样的:除夕早上贴“白额春联”,乡下人很形象地说这种形制独特的春联是“头戴白巾,身披红袍;胸膛刻字,脊背挨柴”。贴白额春联,是纪念明代被倭寇杀害的亲友,红纸表示喜庆,联头的一小截白纸,表示悼念,也是记仇。莆仙人(莆田和仙游都遭受严重的倭寇之难)特别记仇,记着国仇家恨,这一记,就是五百多年。铁骨铮铮的集体意识和惨痛的历史记忆,就这样留存在贴“白额春联”的民俗中。
有关贴“白额春联”,我还有一种不同的看法。乡下重人伦,努力了有出息,那叫光宗耀祖。他们慎终追远,长辈去世了,虽然不能遵照古礼“守孝三年”,但有丧事的人家,每年贴的门联是不一样的:第一年,白联;第二年,绿联;第三年,贴白额春联。这些都是我小时候亲眼所见,所以我认为,贴白额春联,除了“记仇”,还有延续了一二千年的缅怀祖先之意。
现在乡下贴白额春联的,极少见的,但除夕中午吃裹粉的习俗,一直保留下来。母亲没有文化,不懂得这典故,但这不妨碍她做成天下最美味的炝粉。
对炝粉(裹粉),我倒认为,炝粉最早的来源应是勤俭持家的农人舍不得扔弃各种食物的剩料或下脚料,灵机一动,点铁成金而成的一道美食。
炝粉(网络图片)
为了除夕中午的那顿炝粉,母亲准备了两个季节。一季是花生,另一季是地瓜,间作的是大豆。在那时候的农村,吃的都出自土地。花生榨油,地瓜磨成地瓜粉,都是纯天然的绿色食品。收成的时候,好的地瓜留着,代替紧缺的大米做主食,次等的制成地瓜粉。花生则相反,好的用以榨油,干瘪的水煮了吃。花生、大豆和磨的地瓜粉都要晒干,这样就用去了秋冬两季的许多阳光。时序很快就进入腊月了,扫巡、祭灶和小年之后,除夕就快到了。
母亲的那顿炝粉,大概要花两三天准备。腊月二十六做好红团,二十七日做豆腐,那时的豆腐纯粹是手工制作的。先用一夜的时间将*豆浸泡柔软,拿到石磨里磨成豆汁,放到锅里煮沸,然后卤水点豆腐,舀进纱布里,压上厚实的木头锅盖,不能太重或太轻。太重,豆腐就老了;太轻,水分就多。压的时间也讲究,约半个晌午。做好的豆腐,还要放在清水里养个把钟头,一是保鲜,二是可以滤去苦味涩味。
*昏时各家各户开始油炸年货,用的是自家压榨的花生油。油炸的豆腐按切的形状分,就有三角豆、豆方和豆咸等多种,农人过年,善于就地取材,芋头和地瓜切片,红萝卜条拌和面粉,*花菜搅拌地瓜粉,油炸一下,都能制作出美味的小吃。最好吃的是海蛎饼,还是就地取材,大蒜和地瓜粉搅拌成浓稠的浆,兑入一些多数用来喂猪的豆腐渣,点石能成金,在加入一点海蛎,油炸一下,就是到现在还齿颊留香的海蛎饼了。
(大肠猴和蛾饼)
油炸食品,一半留着在除夕夜祭拜天地用,一半就在我们舌尖上成为饕餮的佳肴了。留下琐屑的油炸物、油渣等,母亲单独用碗盛着,除夕中午煮炝粉时做特殊的调味品。母亲的炝粉,因陋就简,文盲的母亲犹如大画家,寥寥数笔,就画意盎然,境界全出。其实,乡下的美食,用现在的一句流行语来说,就是“简约而不简单”。
大米摄于福建省省级历史文化名村——盖尾镇前连村
除夕的那天,母亲照例很早起床,去自留地里砍一棵花菜,拔几把菠菜,大蒜、韭菜和小葱,就栽在门前废弃的小陶器里,回家时顺手摘几根,青莹莹的,还沾着露水。母亲种的菜,施的肥料是五谷杂粮化学反应残留下的粪水和草木稻禾等燃烧过的草木灰,不打农药,蔬菜外表犹如乡下农人,朴实甚而有点丑陋,但口味纯正。
日近中天时,家家户户的炊烟纷纷攀上天空。小时候,乡下用的都是土灶,逢年过节,生火的一定是老祖母。年前晒干的木柴在灶膛内熊熊燃烧,大铁锅内热水沸沸扬扬,母亲加上各种食料,肉、油炸豆腐和油炸后的渣滓,小虾米(本地人叫它“青干”)要加一点,这是煮炝粉必备的“海鲜”,这样,母亲的炝粉就有了水陆并陈、山海协作的优势。
炝粉(网络图片)
情意缠绵的长寿面,放调好味的汤里一煮就熟。这时灶里的火要小些,锅里倒进泡好的地瓜粉水,轻轻翻动,汤就慢慢变成糊状。熄火,锅里撒一点葱花,一道记忆中的美食就横空出世了。我们端着碗,吸溜吸溜地吃着炝粉,大冷的天,我们的额上沁出涔涔的汗水。
炝粉要煮一大锅,得剩,这就是母亲挂在嘴边的“年年有余”。剩下的炝粉,母亲装进陶钵,密封好,留待大年初二中午再煮着吃。炝粉有个特点,第二次煮,更好吃。我们小时候最爱吃的就是炝粉再煮后留下的锅巴,颜色金*,脆而不硬,有嚼头,回味永。
多年以后,街上多了“山里炝粉”的店铺,我有时也拐进去吃一碗,但找不到原来的味道。在写这篇短文时,我突然想到:母亲的炝粉,那可是别人做不出的、原汁原味的母爱和童年的味道啊!
母亲八十多岁了,今年做不动炝粉了。老家,真正是老了的家。想起除夕中午的那一碗炝粉,满满的都是乡愁的滋味。
大米摄于福建省省级历史文化名村——盖尾镇前连村
故乡的年味儿
文丨王清铭
年味儿好象现在喝的啤酒,越来越淡了。不像以前,人们在过春节的时候总要喝一点包含祝福的浓洌的酒。
王安石在《元日》诗中写道: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
在城市里是禁放烟花爆竹的,“年”在远古时代是一种凶猛的怪兽,一逢新旧岁之交,便出来糟蹋庄稼,伤害人畜。人们掌握了“年”怕声音、怕红色、怕火光的弱点,燃放爆竹来把“年”驱逐出境。
现在“年”这只怪兽不需要赶了,屠苏酒却好象已经失传了。据说“屠苏”是一间茅舍的名称,里面有一位神医,每到大年夜便分送给附近的每家一包草药,嘱咐他们放在布袋里缝好,投在井里,到元日那天汲取井水,和着酒杯里的酒,每人各饮一杯,这样一年中就不会得瘟疫。陆游《除夜雪》诗中写道:“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现在医药发达了,也不需祛除瘟疫,但喝屠苏酒时那份亲情是难以淡化的。
喝屠苏酒的风俗是先少后长。小孩过年增加了一岁,大家要祝贺他,让他先喝;老年人过年又少了一岁,拖一点时间后喝,含有祝他们长寿的意思。苏辙在《除日》诗里就写道:“年年最后饮屠苏,不觉年来七十余。”春风送暖,那是我们的心感受久违的暖和呢。
镇妖避邪的桃符当然不用在挂在门楣,对联要贴的,渲染过年的气氛。好心情是靠自己培养的,你尽可以把最早的对联“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贴上,或者,自己动手,把自己的祝愿写在联中,红红的对联映衬你新的一年生活更红火。故乡有全国特有的白额春联,如果还有,就贴吧,祖先几百年就这么过来的,你也这样过。贴门神的习俗也要让它延续下去,电视剧《隋唐英雄》曾经热播,无需辟邪的现代人就当是做一回秦琼和尉迟恭的粉丝吧。再在门前挂一对红灯笼,把兴奋的脸庞照得更亮!
除夕夜是团圆之时,即便远在天涯,你也要回家看看,也要在大年夜吃年夜饭,守岁,守护一份其乐融融的亲情。围炉可夜话,现在不点红泥小火炉了,就用一些温暖的话语相互取暖吧。当然也可一家人一起看一看春节联欢晚会,虽然蔡明一出来,就当是讨厌的广告时间,只要你不是一个人在刷手机。你若是晚辈,要给所有长辈拜年,祝愿他们身体康健;你若是长辈,接受拜年时,要给他们赏赐压岁钱,钱不在多,主要是表示亲情和爱意。如果你还藏着那条红绳,就给压岁钱系上,百年长寿并不只是一个愿望。
一定要在除夕夜守岁,等正月初一子时一到,鸣放鞭炮“开正”。去年是农历的狗年,村里的狗让它们大声地叫出来,那叫声都是:旺旺旺!今年是猪年,就摇晃着“肥头大耳”,向亲朋好友拜年。
春节祭神、拜祖,你就让长辈虔诚地去侍弄吧。它们是一种仪式,更是一种证明:我们是祖先流淌下来生命长河中的一朵浪花。祭神,就是向天上述职。天上状元府,人间司命神,虽然神不存在了,命运掌握在我们手中,但你也要反思一下你是否“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舞龙、舞狮虽不再用于祭祀祖先、祈求甘雨,但它们是维系社区,发展体育,弘扬民族精神的平台,你不一定要亲自去龙飞狮舞,但你一定要让自己的心跳应和铿锵的锣鼓,感受一个古老的民族的脉动。
在故乡,正月初一去看去年嫁过来的新娘,不是像小时候那样在乎新娘分发的那一两颗糖果,亲戚家多走动一下,走了就亲了。同村的人看了就认识了,年后走在城市的街道,或许还会碰见,那样陌生的城里也有了一片故土。看完新娘,就去周围走走,像一只蜜蜂,去问候田野上的油菜花,或者像一只蝴蝶,翩跹着思绪的翅膀流连于各种乡村风景,这就是“游春”。春天,是用游春的脚步唤醒的。
正月初二不能去探亲,那就去访友吧,自己增加一个节日,叫“朋友节”或“同学节”吧。朋友聚会,能喝一点酒,就喝点吧,尽量把杯子碰响。欢喜是一种可以开放的花,就让它们如心花一样怒放。故乡人有一种特殊的说法,叫“喜花大开”!
正月初三要做寿,本地人叫“做十”。给别人祝寿,一定要去,喝一杯酒,比什么礼物都好。如果自己做寿,就办点家常小菜的筵席,不需什么贵重的山珍,也可寿比南山;喝一杯薄酒,福如东海的祝愿,一切都在酒中。
正月初五做“大岁”(仙游县农历初五做大岁,原莆田县初四做大岁,略有不同),与初三做寿一样,也是全国独一无二的过年习俗。要像正月初一那样,再吃一次线面,碗上要搁菠菜,这是福寿长绵。老辈人就是这样过的,你也这样过,不经意就能体会一种“衣冠简朴古风存”的古早味。
正月初九是天帝生辰,在厅堂里摆一张供桌,上面放红糰和其他果品,在长辈人焚香跪拜时,你也虔诚地听着她们嘴里念咕的祈祷词,她们在对天地感恩时,你也默默地在心中对生活感恩。
“天帝生”过后,就是元宵佳节了,故乡的元宵有些地方从初六就开始了,延续到正月结束。如果你还没回城,就认认真真地过个元宵节吧,那等同于回了一趟宋代。
王清铭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