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与诗经
本科毕业那年春天，我和家属决定去婺源看油菜花。我们（他）努力把钱攒够了，（我）把攻略做足了。我在百度图片里一遍一遍徜徉，晚上做的梦都是金*金*的，像是醒来就躺在一片油菜花田里了。万事俱备只欠一件——家属的研究生复试通知迟迟未到。等到圣旨终于下达：4月8日复试。4月9日复试结束，我们在华*松江校区的鹅毛般的柳絮里徘徊，还去看什么*花呢，此时，油菜花真真是“明日*花蝶也愁”了啊。
说来很好笑。到现在也没能去看那片久负盛名的油菜花。可能因为后来我发现，每一片油菜花都好看。
而且，油菜花本不是给人看的呀，油菜原本不是花。
并不是没有看过花，菊花展、兰花展、杜鹃展各地都有，不同品种的花聚集开会，暗地里各显神通、争奇斗艳。油菜花却不会有展。油菜花和“展”字放在一起，显得那么突兀和不自在。好比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家妇女，误闯进了一家昏暗的博物馆。玻璃展柜里残破的器皿森然陈列，看得她四肢僵木，眼神愕然。她却是来错了地方啊。她属于山间，田野，她是德伯家的苔丝，是全然属于自然的。
或许“油菜花展”本身就是个伪命题，“展”意味着把最好的姿态恰到好处给他人看，而油菜花相貌平平、千篇一律，没有多余的姿态。油菜花的属性是“菜”的，而不是“花”的，她的舞台是菜市场——本不是给人观赏的呀。所以它的区别来自于菜而不是花，你说“买个油菜”，很可能摊主给你的是一把小白菜。油菜的一生都在兢兢业业成为有用的经济作物，碧油油身体（菜薹）被吃，或是饱满满种子（菜籽）榨出油被吃。人们为口腹之需而撒油菜种子，它太易活易长，不小心掉落在石缝里也能冒芽抽花。
油菜花似乎经不起细看。它太简陋了，统共就四片花瓣，既无法重叠成肥厚的花冠，排列起来也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十字。它那么小，花形却不精巧，颜色殊无变化，既不能像绣球花那样一丛多色，深浅渐变也不能做到。油菜花就是女娲用绳子甩出来而造成，没有经过任何修饰。它知道自己是一颗菜，好像开花就只是开花，为了完成这个生命必经的程序，它单纯地金*着，不膨胀大朵、不曲折繁复、不搔首弄姿、不骄矜清高。它是那么地低微啊。
它那一个一个的小十字，聚拢起来，组成一个总状花序。和单朵十字花一样，它的花序也是那么粗糙。那单刀直入的金*，像发着光的球。可当它们一朵一朵、一丛一丛、一团一团，左右依偎着、高低帮衬着，茫茫厚厚覆满了大地、田野。突然就有了蓬勃的力量。一望无际地蓬松起来、丰满起来，每一束花序都鼓鼓囊囊地欢笑，它们流光溢彩，是多么具有阳光的特质。只一瞬间，就足以让人忘记油菜花的渺小和单薄。
人们奔走相告，油菜花开了，罗平、婺源、汉中……。其实哪里的油菜花就会比别处更卓绝呢，无一例外都是那么小的十字堆积而成。可是它在哪里都成为当地风景最好的衬托。婺源的粉墙黛瓦也好，罗平的蓝天白云也罢，都能在饱满的锦绣里更加干净明朗，像是突然被照亮了。那短暂的花期，吸引着千里迢迢来看花海的城里人，人们穿梭在油菜花铺展开来的张力中，找到了最天然的摄影棚。而油菜花，从不想喧宾夺主别在姑娘的发髻，草木无本心，何求美人折？她们的灿烂，是安然谦逊的背景。
所以我想，油菜花真是友爱无私的。它们轰轰烈烈的绽放，像是一场不计得失的爱。它是田园诗“飞入菜花无处寻”轻描淡写的风景。而不是咏物诗“自是花中第一流”趾高气昂的主角。待到“麦花雪白菜花稀”，它仍记得自己的使命是勤勤勉勉结籽榨油。
我很喜欢张晓风的一篇小短文《流苏与诗经》，摘录如下：
我不太喜欢“流苏”这个名字，听来仿佛那些花都是垂挂着的，其实那些花全都向上开着，每一朵都开成轻扬上举的十字形——我喜欢十字花科的花，那样简单地交叉的四个瓣，每一瓣之间都是最规矩的九十度，有一种古朴诚恳的美——像一部四言的《诗经》。
其实流苏是蔷薇科，并非十字花科。正如方九皋相马之“牝而*”，秦穆公不悦：我的天，这么明显的“牡而骊”都会搞错，怕是沽名钓誉之辈了。实则“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我觉得凭张晓风对花之了解，不会不知道流苏并非十字花科。但是她看到的不再是这些细枝末节，她看到的正是一种诚恳的美。她文字自然而纯粹，也是一种诚恳的美了。
“最规矩的九十度”，多古朴，她说的不也是油菜花吗。那十字的四个小花瓣，正是诗经中的四言，干净又直白，淳朴又热烈。端端正正，方方矩矩。回环往复，咏叹成章。
说到这里，我竟想起了老妈们钟爱的十字绣。有一段时间我也心痒拿起了十字绣针。太容易上手，完全不需要了解湘绣苏绣的齐针乱针擞扣针。然后我撇一针捺一针，然后继续撇一针捺一针，单一而规矩，不知所终。但是当每个小十字紧密地挨在一起——一幅风景出现了。诚然，十字绣不是骨骼清奇的艺术品，可是它也不是唾手可得的复印画，它卑微的每一针都凝结着手指的温度和汗碱，每一个十字的努力都值得敬佩。手工艺术的魅力在于，从不学着一键复制粘贴走捷径。
和油菜花一样，这是农家人淳朴爽朗的欢笑。简单而努力，扎根在泥土中，诚诚恳恳的耕耘每一粒籽每一株苗。
油菜花，就是我们每个人最质朴的绽放，是芸芸众生的集体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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