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读安琪诗作《油菜花开》《白蛇传》
油菜花开
安琪
油菜花开的时候，春天就到了
是春天为观赏油菜花才赶过来
还是油菜花为住进春天才盛开？
晨起操练的孩子们，人人小手举着一朵油菜花
春风吹，孩子们喊着油菜花，油菜花，春风把
喊声传遍大地，每一个角落都光灿灿的。
一棵树往春天里走
两棵树往春天里走
三棵树往春天里走，它们说——
去，去看看油菜花，这被太阳施加了魔法的爱物
它们*金般的笑脸如此绚丽，明亮！
油菜花开的时候，春天领着春雨
来洗它喷喷香的身子，春天为什么这么香？
那是因为
油菜花敲锣打鼓，把春天的大地走了一遍。
年11月4日
叶开简评
油菜花是春天特有的一种作物，遍布大江南北。在很多地方，春天的油菜花开，是令人难忘的景色。这些在田野上蔓延的油菜花，这些在乡村屋舍周围生长的油菜花，是春天最鲜明的象征。在这里，诗人用简单的方式描写了春天与油菜花的紧密关系——“是春天为观赏油菜花才赶过来/还是油菜花为住进春天才盛开”，接着，诗人用“晨练的孩子”来对春天的油菜花加以渲染——“孩子”和“油菜花”都是“春天”的一种延伸，都是新生的、力量的象征。这首诗还运用了一些童谣歌曲的手法，例如“一棵树往春天里走/两棵树往春天里走/三棵树往春天里走”这样的反复，带着孩子气，一下子就把树在春天萌发嫩芽的景象传递出来了。“油菜花敲锣打鼓，把春天的大地走了一遍”，这样的大地，是纯粹的，也是童话般的。
白蛇传
安琪
并非有意
也不存心
从我口中吐出的丸子，被她吞咽
那时我年少
全然不知一条白蛇从此换形
成为我的娘子
我们当街售药
夫唱妇随
我觉得很幸福可法海说不
法海是谁
为何前来搅扰我的生活
法海是他
一种既定秩序的守护者
如同规章
如同制度
它们明文标示：人妖殊异
不可通婚
我恐惧死亡的小心思被法海识破
我用卑鄙的雄*让娘子现身为蛇
倘若我曾与她同床共枕
我怀中的蛇既然已经是人
我又为何要相信她实在是蛇
现在，我被眼前的事实惊呆
世间的人如果你也看到我之所见
你是安守白蛇
还是逃离？
我躲进金山寺
我听凭娘子水漫金山
我知道是我把娘子引导成杀人犯——
我听到被淹的无辜人群的哭喊看到田园
荒芜房舍倾倒
我知道我的娘子尚未读过诗书
不懂得怜惜众生
只懂得爱我
世间的人
如果你是我，你要对有白蛇之身的娘子如何处置
是随同她回家
还是听任法海把她镇在雷峰塔
如果你是我
请为我掬一把同情泪
如果你不是我
请把她领回家，从雷峰塔下。
年3月10日
叶开简评
《白蛇传》是中国古代四大著名传说之一，其他三个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孟姜女》和《牛郎织女》。自有雏形以来，一千多年不断变化的《白蛇传》是其中影响最大的传说，据此改编过的电视连续剧和电影也最多。其中年赵雅芝主演白娘子、叶童反串演许仙的《新白娘子传奇》最为流传深远。而电影中大幅度演绎了“白蛇传”中“青蛇”故事的影片《青蛇》，也令人印象深刻。
《白蛇传》及围绕着这个故事所产生的各种演绎，尤其是赵雅芝、叶童版本的《新白娘子传奇》和张曼玉、王祖贤主演的《青蛇》，都让这样一个脍炙人口的故事逐渐由最初的“反抗封建礼教”和“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内容，扩展到现代人意识中自由人性的层面：为争取个人的幸福、自由、爱情，白娘子、许仙、青蛇都愿意付出最大的努力。
《白蛇传》这个故事从最早法海和尚施展法术镇压邪妖、为民除害的版本，几经演绎变成白娘子为正面角色，法海和尚假仁假义，以人妖不能跨界为由棒打鸳鸯、拆散有情人的悲剧故事，体现了民间知识分子的一种认识上的变化——从顺应秩序到反抗秩序。白娘子与许仙的“人蛇之恋”，也升级为民间反抗强权的主题，镇压白娘子的杭州雷峰塔因此美名远扬。鲁迅有《论雷峰塔的倒掉》，写小时候听祖母讲“白蛇娘娘”的故事。这篇文章曾选入中学语文教材，网上可以找到各种详尽的课件，写得比鲁迅的文章更复杂，老师们都是这样解读的，这是鲁迅在“歌颂自由爱情，批判封建礼教”。
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和单位同事曾借探望在西子宾馆（俗称“汪庄”）休养的巴金先生之机，去雷峰塔遗址探访。宾馆经理手执竹竿在前面领路，一路上他不断地拨打两旁杂草，引我们入了一个森林茂密、气氛诡异的地方，让我们看倒掉的雷峰塔上的碎砖和瓦砾。那时，神奇的雷峰塔确实只剩下废墟了。经理说，雷峰塔底下有地宫，真的压着东西，但不知道是什么。说着，他又朝草丛中搂了一竿子。一位女同事突然尖叫起来：一条黑色的蛇在面前闪电般掠过！我们都被吓着了。南方潮湿、燠热，多爬行类动物，包括蛇类，这本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因《白蛇传》故事流传深远，我们内心产生了特殊的紧张感。经理笑说：“这里蛇很多，但不是白娘子，也不是小青……”我们紧张地看着他，盼他赶紧领我们离开白娘子的地盘。经理很淡定，边走还边说：“经常有员工抓到大蛇，煮蛇羹吃。”
那次并不可怕的冒险，因在雷峰塔遗址碰见可能是小青的蛇闪电般掠过，令我一直记忆深刻。后来我再也没有去过雷峰塔了。再后来在遗址上建起了一座现代化的雷峰塔，有电梯上下，塔身灯火通明，照亮西湖一侧。饶是如此辉煌，我对新雷峰塔却一直提不起兴趣。白娘子早已乘风而去，连许仙都成了仙人，只有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还在不断地继续传颂这个神奇的人与妖的爱情故事。
“蛇”在人类文化的传说中是核心图腾，不仅神秘，而且是生命的象征。最早埃及神就有蛇形的，中国原始的人类始祖伏羲和女娲也有蛇尾相交状。一位原籍乌克兰的著名美国古文化学者西琴先生在《地球编年史》里断定，人类是由苏美尔文明中提到的第十二个天体，即尼比鲁星球上的高智慧外星人创造的，人类的23组DNA结构，看起来就像尾巴纠缠在一起的伏羲与女娲。因此，蛇象征着最早的生命，具有最原始的神秘性。而人与蛇的爱情，则在这些传说中，添加了丰富的跨界成分。
回到安琪这首诗《白蛇传》里，女诗人以男主人公许仙的口吻来叙述这个人们早已耳熟能详的故事，而令这个传说获得了新意。由许仙的第一人称来看，那个我们熟悉的故事产生了一些特殊的变异，但诗人的反思给读者带来了一种特殊的感受。许仙和白娘子恩恩爱爱，不招谁惹谁，也就是白天卖卖药丸，晚上谈天说地讲些趣事，可是法海和尚偏偏强横地出现，非要维护人妖殊途、不能通婚的传统，而以法术镇压白娘子，拆散有情人。一旦你试图以正义的理由来打击别人，就总能找到他们身上的罪名。你本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良民，可是一旦跟一个“异类”接触，你就被这个“异类”给传染了，“法海”们一看就知道你脸上有“妖气”，认为你被“异类”腐化了。如果不“悔过自新”，你也可能成为一个新的异类，而遭到强权者的打击。跨越人妖分界的爱情，虽然激动人心，但也会招致凡夫俗子的羡慕嫉妒恨和那些打着高尚旗号的伪善者的憎恨和迫害。
诗里有一个典型的矛盾对立：“我觉得很幸福可法海说不。”那么，幸福到底是什么？秩序又到底是什么？如果你是许仙，你对“有白蛇之身”的白娘子会怎么想？是听任法海和尚将她镇压在雷峰塔下永远不能翻身，还是“把她领回家，从雷峰塔下”？这是值得思考的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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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第一编｜时间与季节
一 穆旦·四季组诗
二 林徽因·你是人间四月天
三 徐志摩·残春
四 李金发·下午
五 闻一多·静夜
六 杜运燮·秋
七 北岛·日子
八 多多·春之舞
九 海子·五月的麦地
十 张枣·深秋的故事
十一 宋琳·秋天的散步
十二 师涛·十月之歌
十三 余秀华·哦，七月
十四 孙苜蓿·八月
诗的真实与诚意
第二编｜风景与景物
一 徐志摩·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二 戴望舒·雨巷
三 林徽因·十一月的小村
四 周作人·小河
五 闻一多·死水
六 朱湘·雨景
七 冯文炳·雪的原野
八 孙毓棠·河
九 杨炼·诺日朗（组诗）
十 海子·麦地
十一 李亚伟·河西走廊抒情
十二 宋琳·旭日旅馆
十三 于坚·怒江
十四 小海·北凌河
十五 红土·有一些时间是安静的
一座人文的山
第三编｜亲爱的动物们
一 闻一多·*鸟
二 徐志摩·杜鹃
三 戴望舒·夜蛾
四 穆旦·苍蝇
五 孙毓棠·宝马
六 郑敏·愤怒的马匹
七 海子·祖国，或以梦为马
八 于坚·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九 张枣·蝴蝶
十 宋琳·孩子，红鹿，水壶
十一 张文质·没有一匹马住在我怀中
十二 旺秀才丹·一只从世俗走向真理的虎
十三 周熙·猛虎
直入人心的力量
第四编｜花树与果实
一 林徽因·一首桃花
二 闻一多·红豆
三 陈梦家·一朵野花
四 郑敏·金*的稻束
五 海子·幸福的一日
六 蓝蓝·野葵花
七 于荣健·无花果
八 安琪·油菜花开
九 余笑忠·种豌豆
十 唐果·悬崖上的树
十一 郎启波·一枚冬天的果子
将诗意安放于田园
第五编｜火车与旅行
一 李金发·里昂车中
二 徐志摩·火车擒住轨
三 曾卓·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四 食指·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五 北岛·旅行日记
六 顾城·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七 宋琳·长途车
八 向以鲜·看火车
九 韩东·爱的旅行
十 余秀华·我身体里也有一列火车
十一 聂广友·火车开过的时候
十二 吴晨骏·车站
十三 楼河·火车站即兴曲
十四 冯娜·远路
十五 罗霄山·倒退的火车
诗歌是童年记忆的煤
第六编｜梦想与人生
一 翟永明·菊花灯笼漂过来
二 欧阳江河·傍晚穿过广场
三 李笠·五个中秋（组诗）
四 海子·思念前生
五 张枣·梁山伯与祝英台
六 陈先发·前世
七 柏桦·在清朝
八 宋琳·雪夜访戴
九 安琪·白蛇传
十 汤养宗·六和塔
十一 余弦·啊，美梦破碎的城市
十二 师涛·人到中年
十三 郑洁·兜风无时节
让诗的光束照亮世界
第七编｜致敬与献诗
一 林徽因·哭三弟恒
二 穆旦·森林之魅
三 韩东·西蒙娜·薇依
四 宋琳·致埃舍尔
五 海子·给萨福
六 麦城·倾向上的一种练习
七 张文质·晨起读狄金森
八 李南·为什么相逢
九 余弦·大师
在致献中寻找自我
新编后记
内文
五月的麦地
海子
全世界的兄弟们
要在麦地里拥抱
东方 南方 北方和西方
麦地里的四兄弟 好兄弟
回顾往昔
背诵各自的诗歌
要在麦地里拥抱
有时我孤独一人坐下
在五月的麦地 梦想众兄弟
看到家乡的卵石滚满了河
*昏常存弧形的天空
让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
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里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
叶开简评
海子的短诗有一种猛烈的天真和单纯的孤独，并且他常常把个人的孤独放大，而成为整个世界的孤独。这种做法，让他的诗歌具有一种强烈的渗透力，很容易打动读者柔软的内心，激发读者对自己的孤独、记忆、人生产生直接或间接的联想，以及强烈的共情心理。这首诗把背景放在乡村的五月，一个春天已经深刻的时期，麦子已经长出来，乡村飘满了各种美好的气息。兄弟们坐在一起，拥抱、背诗，而他一个人的孤独映照了整个世界：“*昏常存弧形的天空/让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
这首诗把季节和人生对应起来，并且潜入季节的背后，放大了诗人的孤独：“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里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这样，诗人就成了大地上几乎唯一的幸存者，孤独的幸存者。这样，海子的诗歌，总是具有某种自我圣洁的功能。“全世界”这种词有浓重的时代性，现在的诗人一般都不会再使用了。但是在当时海子创作的背景下，类似的词语具有强迫性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就会被抓住。
镜中
张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涩。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叶开简评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这两句已成为当代汉语诗中典型的“好词好句”。可能还没达到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流传程度，但在诗歌青年中仍然是婉约且坚硬的存在，如一道闪电缓慢地掠过心头而令人难以忘怀。这句诗的魅力在于很多人对它似解非解，问题也在于似懂非懂。很难说你懂得这句诗了，或者你真的很难读透这首诗。通常来说，你只能感受到这首诗的与众不同，你对这首诗中的一些句子印象深刻，例如为何一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呢？你是不是想起了晋代大诗人陶渊明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里的“南山”？梅花落满了南山，而你如果根本没有注意到，或者你根本没有心情去观赏、体会，这是不是也属于某种内心深处的后悔？在古代，诗人通常用各种花卉来比喻美人，桃花最普遍，那么，梅花是不是也可以比喻内心中思念的美人？进一步延伸，可以说是某种已经消失了的美好事物吗？
“梅花落满南山”和“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并不具备通常的那种逻辑和因果关系，而现代诗歌，尤其不太愿意遵循那种逻辑，因为这样肯定的、是非分明的、因果不断的逻辑，对诗歌来说是一种幽闭和囚禁。你简单地把这两句诗倒回来，就会求得逻辑，像在语文课本里老师教你做的那样，把唐诗、宋词的某一句话调整过来，你会发现，原来，这是倒装句！但倒回来的非倒装句，一下子意趣全无了，你干的简直就是焚琴煮鹤的糗事嘛！可是老师和你都很得意于清泉濯足、花下晒裤的“煞风景”之事，并为之“自鸣得意”，以为古诗“原来如此”——“梅花落遍南山，让我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但是，倒过来的句子，逻辑很顺，却不是诗了，至少缺乏了“不通顺”时的那种悠然意境。这种“不通顺”让我们想到好几种可能，然后我们才会明白，对一件美好事物、一个爱过的女子的记忆，会跟梅花落下一样，在你心头飘扬，并且带给你一种无以名状的惆怅。那些场景不断涌现，如以秒速五厘米落下的花瓣——“游泳到河的另一岸”“登上一株松木梯子”“骑马归来”“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这是一个帝王与妃子“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的时代吗，或者诗人仅仅是想在诗里再现这个时代？
在诗的末尾，窗外、梅花、南山、后悔、记忆，融成一片。这些，都柔软地撩拨着我们的心弦，让我们也产生了某种莫名的惆怅。这是美好事物消逝之后而生出的忧伤吗？恰如唐代崔护《题都城南庄》中的名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作者介绍
叶开，原名廖增湖。《收获》杂志编辑部主任、副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作家、编辑家、语文教育家。已出版《口干舌燥》《三人行》《爱美人》等长篇小说。被评论界誉为“上海的王朔、中国的拉伯雷”。涉足领域广泛，在编辑、研究、创作各方面都有极大的影响，专著《莫言评传》《莫言的文学共和国》被誉为“莫言研究奠基性作品”。他对语文教材的研究与批判，引发了全国性的巨大影响。语文专著《对抗语文》《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语文是什么》成为风靡一时的畅销书，在社会、文化、教育各界影响深远。
《这才是我想要的语文书》系列，各大网站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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